[庆成]銀座ラプソーディ 10

 -ロックグラス-

 

 

 

  “桐山君?再帮我拖一下,我校对完马上过去……”

  推门吱哑的响动入侵了紧凑的思绪,加藤扬声叮嘱,目光依然聚焦在文面上。虽然一拖再拖实在有些抱歉——倒不是对那个要来谈什么转让的家伙——就连编辑部催稿的联系方式他都擅自留了俱乐部的电话,为的就是桐山接到可以代为转达,根本就是把善于交际又热心周到的桐山当成了免费的秘书——

  “啊……原来要紧事是截稿日?”

  细而上扬的尾音像这个时节湿润的风挑拨抽枝的柳叶,推搡着轻巧却又难以撼动的嫩芽去抵抗广阔的张力,幽幽的,在脑海里扩散出巨大的涟漪。方圆几十公里,这样的柳树据加藤所知,只生长在银座。他盯着空格键的直角,感到头皮都被揪紧。

  心跳震动着安静的阁楼房间。他总不能就这么僵持下去,紧闭上双眼再睁开,稍微缓解了千分之一。他只好慢慢起身,转了过去。

  修复的旧相片投影在长久熄灭的荧幕。加藤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好驱散连日赶稿的疲惫而浮现出的近似于幻觉,反而把小山逗笑了,笑时眼睑的弧线和微微低头的姿势如同为特定鱼种准备的钓饵,加藤抿了抿唇,到底没能挪开视线。

  “就是我噢。”他指着自己,还小小鞠了一躬:“想见店主谈谈关于店铺转让的事情。”

  “……”

  他不说话。小山默默的叹了口气。比起无奈,倒更像是安心下来。搞什么啊——加藤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小山先了开口:

  “我才想问问为什么呢。”他靠在门框上,影子从身后制伏了凌乱的书柜:“如果你是因为不想沾染我所身处的世界才离开了我,那为什么又会成了这家俱乐部的店主?”

  “呃……”

  加藤当然没有想过开什么俱乐部,不如说起初毫无计划,只是为了能尽早彻底离开银座的那间房那条街,就连住所都还未选定——向丸山借用了出版社空余的储藏室存放自己为数不多的家具和装满收藏品的纸箱,加藤带着公寓房间的所有权证明,回到了自己的半个故乡。

  从学生时代的第一次独居到住进银座前,加藤从来没有离开过涩谷周边。年轻时单纯向往这片永远新潮的街区,到后来纵使不再乘着什么潮流,既然完全熟悉,就很难再找到别的更为舒适的环境。多年来他自然清楚附近的地价,也信得过长久受到关照的不动产中介。几经筛选,他看中了一个商铺的阁楼房间,房租低于平均,而且一楼二楼是高档的酒吧,比起一般的餐饮店要更加宜居一些。

  “那家酒吧搬走了噢。上个月。”

  店长从一旁探头,低声指摘了店员的介绍。店员连忙道歉:

  “不好意思,不是最新的情报了……”

  “没关系。”加藤瞥了眼摆在桌上的契约书:“那个,我可以先签这边的买卖契约吗……?”

  托中介的福,银座的公寓很快找到了买家。就像母亲最初介绍的那样,由于地处偏僻且老旧,行情给不出什么好的价位。但对加藤而言,却不可谓不是一笔足以安心生活的重金。店员将笔和印泥递上前:

  “您请。”

  笔递到右边,加藤伸出左手去拿,却不小心滚落在地。俯身要捡,一旁的手抢先于他捡了起来。

  是个大眼睛的青年,面容俊秀而正派,是大学校园里最受欢迎的那种长相。青年礼貌的笑了笑,将笔交还给他。

  加藤小声说了谢谢。签完名盖好章,店员便拿着契约书和相关资料稍微离开了座位。他悄悄瞥向身旁,发现青年还带了朋友:一个金发绑成小撮马尾的青年轮廓深邃,安静摆弄着手机;另一个皮肤被晒黑的看起来稍微年长些,弯着腰压低了声音在打电话,继而突然发出了连串诧异的语气词——听起来应该是关西人——草草挂断电话,严肃抱住了两个青年的肩:

  “……淳太今天去和父母摊牌,结果卡被冻了……”

  “诶?!”大眼睛的青年慌张起来:“怎么会这样……我们也没法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啊……”

  “请问可以先付一半的初期费用吗?”金发当机立断,向店长请求道:“日后一定补上……!”

  大眼睛的青年劝说:“这不是用来装修和采购的预算吗?”

  “现在确保店铺才是关键啊!”

  “可是……”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大有作为啊——加藤直到刚才还以为只是普通上京的大学生在朋友的陪同下租房。店长为难的看着他们:

  “不好意思,我们这边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这里还有其他房源,几位再看看?”

  金发的青年皱眉嘀咕起来:“但上次シゲ他们一起来看也都说这个铺位好,今天就是等我们看了以后打算直接签约的……”

  加藤下意识的往身旁望去——虽然世上有的是叫“しげ”的人——视线与那个青年的大眼睛撞了个正着。

  “啊!”

  青年触电般大叫起来,把店里所有人包括加藤都吓了一跳。他抓住加藤的手,真诚又急切:

  “那个、请问可以借给我们吗……?买卖契约的钱。”

  “……哈?”

  “实在不好意思,刚才看到了您要签的买卖契约……”青年拧着眉,膝上紧握的手失去了血色:“我们几个想要开店,但突然差了五百万,今天签不下来,可能就遇不到这么好的铺位了……”

  听他这么说,其他两个青年也一同围住加藤,叽叽喳喳的解释了一番,像是为了让他相信,甚至把自己的证件都交了出来。

  “您不介意的话就当是投资好了!”晒成健康肤色单眼皮的青年仿佛在做什么巧妙的推销:“您出资最多,店主当然写您的名字。”

  “那倒不必……”加藤可不想摊上更多的麻烦。面对三个青年,他稍微打量了数秒:“你们是要开什么店?”

  “牛郎俱乐部。”大眼睛的青年说完,很快郑重的补充道:“是做正经买卖,绝对不会给您添任何麻烦的!”

  是有什么叫做“牛郎俱乐部”的诅咒吗——察觉到他的神色有变,大眼睛的青年把早先准备好的店铺平面图和开业计划书一股脑的塞给了加藤。好巧不巧,就是刚才店长说的那家搬走的酒吧。

  “您看如何……?”

  青年们小心翼翼的恭候,关西话的语调带有莫名的暖意。担心被那样诚恳的视线顺水推舟,加藤转而读起计划书。对于经营面的布置和预期可以说是挑不出毛病。这么一来,自己本就空空的两手好像也不能提供什么像样的理由去拒绝:

  “……好吧。”

  类似失意后开始新生活的惆怅顷刻间就被青年们热情的欢呼声冲淡。然后樱花匆匆谢去,楼下热闹忙碌的开业准备消磨了寂寞的情绪;等加藤完全适应新居,绿意也径自盎然。青年们一共七个人,是大学社团的前后辈。叫做淳太的那个是跨洋财阀家的大少爷,欠下的五百万有惊无险在开店前夕如约到账。年轻人们有着自己的规划,确实没给加藤添什么麻烦。其中几个厨艺精湛的体恤他深夜执笔,时不时还会做好了饭菜送上门来。加藤不好意思终日躲着,偶尔会下楼去做做客。往来的次数增加,会话的内容也愈发丰富,对生活充满向往的友情好像也将他变成了社团的一员。不过青年们从没有忘却滴水之恩,执拗的把店铺挂在加藤名下。加藤到底没法撒手不管,连载的本业之余,逢年过节要举行活动会帮忙出谋划策,看不下去他们赔本做人情买卖就直抒胸臆,以至于如今生意蒸蒸日上,真的成了一份优质的投资,就更加是意料之外——他抓了抓手背:

  “说来话长……”

  “我愿意听。”

  “不是,那个……”

  你到底有没有搞清状况啊——加藤忍住把话咽了下去。没有搞清状况的人或许是他自己。重逢无疑是种珍贵的缘分,但他情愿自己倒霉透顶。对于不声不响地从小山身旁消失,他究竟还是劝说不了自己把一切看成理所应当。即便是后悔的选择,加藤也想象不出另一个选项能带着当时的他和自己走多远。不如说“此时此刻”才是正确答案:

  “嗯?什么?”

  小山耐心地走近,轻轻拥抱了他。没有被给予任何去怀疑的时间,加藤愣住了。温暖遮蔽视线。十字架的耳钉刺入锁孔,顺其自然地打开了记忆深处的匣子——是什么降落在本该静若死水的夜晚,是什么将电光石火通宵点燃,是什么拉起生锈的船锚,让虚空的牡壳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壮阔与波澜——他从不刻意去想,只是始终没能忘记……

  “……嘿嘿。”

  小山朝他咧开笑,就像被丢弃的家犬找到了回家的路。加藤拿开他的手臂,跌坐回转椅上:

  “……你还是离我远点吧。”

  “为什么?”小山反而找到了切入口:“如果不需要编造谎话,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是不是也不算太坏?”

  加藤猛地抬起头。小山微笑注视着他。他很快就认栽——毕竟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的伪装有多么精巧缜密。

  “你到底知道多少……”

  “有一部分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有一部分不太确定,但也不是很重要就是了……”

  小山努着嘴,似乎还能一一细数。加藤只觉得头痛:

  “那我岂不是像个傻子一样……”

  小山故作诧异的看着他。加藤撇开视线。他大概又想用那个贫乏又万能的形容词了:

  “我觉得很可爱啊?”

  加藤长舒了一口气:“……你真是没变呢。”

  “怎么会?”小山慢悠悠的回道:“五年了,肯定有什么和しげ酱刚认识我的时候不一样了。”

  加藤百无聊赖顺着他的话茬:“你还在那家店吗。”

  “嗯。不过比起接客,现在逐渐开始接手管理了——”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带有谄媚的气息:“哎呀,这样一来,我们两个不都是经营者了?”

  被他提醒,加藤稍微坐直:

  “那个,我不打算转让这家俱乐部。”

  “诶?”

  “早想好了,今天答应见面就是准备拒绝的。”

  “你还没听我开条件呢!”

  “和条件没关系,就是不想转让。”加藤瞥了他一眼:“……更何况是让给你。”

  小山摇了摇头:“不是给我,是我那边的店主看中了这个地段……”

  “不给。”

  俱乐部的经营带来了从前不曾想象过的充实生活,加藤瞪着小山:怎么能到头来又轻易被他主导。

  小山像是想再劝说些什么,可左右眨动眼睛,似乎瞧见了屋顶调头的风信鸡,又缓缓松弛了神情:

  “那就不谈这件事了。”他一扫僵持的空气:“之前还说去赏花来着,现在季节总算对了吧?这边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是啦,不然回银座我们去利溪公园——”

  “停!首先……”

  实在跟不上小山的脑回路,加藤仓皇打断。分开的是五年又不是五天。可马上就能记起那个没被应承的约定,不就证明年复一年守在树下的恰恰是自己。加藤有些懊悔:

  “首先我还没校对完。”

  小山点头表示理解,乖顺坐在了角落的单人沙发上。加藤转回电脑屏幕前,连按删除键消去了整行的描写。不属于他的气味悄然占领了房间。自然不是加藤所知道的那款香水,却不妨碍崭新唤醒熟悉,熟悉勾起狼狈,究竟变得可憎起来。从而审视的那些恰到好处的词句也都无可奈何地被冲成了寡淡。

  “如果不会打扰到你的话……”小山仿佛有些迟疑:“你听着我说就行了。”

  加藤便不做声,滑动鼠标翻页。

  “其实我现在超——高兴的。这几年来总是会想,如果还能再见到しげ酱就好了……之类的。”

  加藤嗤之以鼻。工作上排满了各种各样的贵宾,私底下交缠了数之不尽的亲密关系,四五杯酒下肚,不出两三天小山就能把他忘光才对。不如说自己才是费劲了功夫。他把剩余的收藏品全部放在俱乐部供客人使用,阁楼的窗被上一位租客贴了一层磨砂,也打消了往外眺望的念头,他一天到晚开着灯,使生活中尽量不出现容易重合的影子。

  “可就算再能见到,要说什么才会让しげ重新回到我身边呢?”沙发传出微微下陷的颤动:“从前我说了这么多漂亮话,也没能把你留住。”

  加藤停下了按动键盘上的指尖。比起小山说过的漂亮话,他所犯下的谎言或许分量相当。从前不可言说又难以察觉的被时间漂洗出底色。现在想想,大概也是为了能把他留在身边。

  “至于方法,”小山沉默了数秒:“我明明知道的——”

  “……你别说了。”

  加藤想看向他,却又不愿输给还未完全镇静的恻隐。转过去一半的视线只能看到沙发的椅背。小山将摆在扶手上的双臂收回,放到膝上:

  “你想听的是真心话吧?”

  “为了要到转让权,你还真是拼命啊。”加藤快速反驳。

  “当然不是,和转让没关系……!”小山皱着眉:“是我和你的事情。”

  “这样吧,”

  加藤顺着他有意无意去牵扯的那些词眼想了想,点击保存,然后抱着椅背转向了他:

  “转让权和我,二选一。”

  小山瞪大了眼睛。“诶?!”

  “你看。”加藤面无表情地转了回去。

  “不是、不是啦!!”小山从沙发上跳起来:“不是选不出来……!”

  加藤没忍住笑出了声。他好像从没和小山有过这样纯粹而轻松的交谈,仿佛第一次身处在安稳的天平两端,没有欺瞒也不在乎欺瞒,不怕失去也不害怕拥有。小山大约也有所察觉,眼中浮现出细微的惊喜,继而将惊喜埋藏在视线宛如仲夏纯真的溪水里:

  “唔……我选しげ酱!”

  “那你要怎么和你的店主怎么交代?”

  “没法交代……”

  “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吧。”加藤扬起唇角:“五年过去,肯定也有什么和你刚认识我的时候不一样了。”

  “真是的……”

  小山抓了抓头发,却不显得十分苦恼。加藤望着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美妙的困惑:“此时此刻”倘若是正确答案,那么岔路的终点理应是可以与他并肩开始的起点——

  “那个、しげ酱。”

  小山微微蹙着眉,静下了直到刚才为止的快活的语气:

  “我说真的,至少这次相信我吧。能不能——”

  这时,房间门被第三人打开:

  “加藤桑……啊,诶?”桐山见状愣住了:“什么情况?两位已经在谈了吗?”

  加藤一时语塞,只好点了点头默认。桐山也很擅长阅读空气,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不好意思打扰了。那我先……”

  “桐山君!”加藤叫住他:“带他出去吧。”

  “诶?”

  “他说还要再考虑一下。”

  并不理会小山的诧异,加藤朝桐山挤眉弄眼示意。虽然一时间搞不明白加藤到底什么意思,不过桐山还是爽快的点了点头,向小山比出请的手势。

  小山眯起眼睛,直率的透露出不满。加藤撇了撇嘴角。没有必要完全否认的,他也无所谓被对方看穿,只是就这么遂了他的心愿——自尊心半掺着恶作剧,加藤胡乱的想:就当是惩罚他害自己莫名其妙遭到女人威胁好了。

  “是しげ酱还要再考虑一下吧?”

  小山一语道破。他抬了抬手,笑容延长了香水的甜味:“晚安。做个好梦。”

  房门随之合上。宁静的灯光终于不再被多余的影子干涉。加藤背过身去,长叹一口气。今晚能做什么好梦就怪了。他熄灭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伸手打开了可以看见俱乐部门前客流出入的阁楼的玻璃窗。

 



END



抽到了北海道然而(((((((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慢慢搞了一年总算写完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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